第二章 梵度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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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或抗争——
“该死的吴秀才,没天良的东西!”楚天使劲把晴儿搂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
“不会,哥哥会永远陪着你,就像月亮陪着大山,大山陪着小河……”
吴秀才讷讷不语,那妇人却开口骂道:“你还有脸问?说好每月十两银子,钱呢?这小贱货吃我的穿我的,又懒又不听话,老娘亏大了!”
“吱呀——”等了很久,吴秀才撑着油布伞打开了门,往外探头张望。
“我不怕冷。”晴儿懂事地安慰哥哥,可牙齿却在不停地打颤。
“是你?”楚天大吃一惊,回过头看见那个白天将自己丢进河里的白袍老者正伫立在他和晴儿的身后。“你鬼鬼祟祟偷偷跟踪我做什么?”
等到白雪再次覆盖楚天凌乱的足印,奇迹依然深藏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曾显露它的笑脸。楚天的心和身体一样变得冰寒僵硬,直至窒息在绝望的谷底。
“那是哪儿?”晴儿问楚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的哥哥近乎无所不知。
只过了一秒钟,耳边响起秀才老婆咬牙切齿的尖叫声:“叫花子打人啦——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一起要饭的,别丢下晴儿。”晴儿贴近楚天的耳朵小声哀告道,泪珠在眼睛里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楚天忽然指着远处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红色火光,道:“看,那儿起火了!”
似在心底,似在耳畔,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谁生来低贱,谁命中注定就是叫花子,谁判定自己就该低人一等?
她双手掐住楚天的脖子,将近两百斤重的身体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想走,你以为老娘这里是什么地方?!”秀才老婆冲了过来,伸手抓向晴儿。“咱们先把账结清楚!”
这回白袍老者对他比白天时要客气些,没有将楚天直接丢进河里,而是在雪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白袍老者拦在晴儿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玉筒中脉脉逸出一股神秘奇异的气息,如丝如缕渗透进他的肤发毛孔,就像清泉一般流淌全身,洗涤去满身的疲乏与酸疼,楚天情不自禁地从木匣里拿起玉筒捏在手里。
“救命啊,小叫花杀人啦!”秀才老婆口中乱叫,宛如一只发狂的野猫。
“做梦!”楚天气极了,他拔出匕首虚张声势道:“我不会把晴儿给你。你再不走,我要对你不客气了!”
“先生和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的衣服……我还没洗完。”小女孩儿怯生生地回答。
可是楚天停不下奔跑的脚步,他追逐着风里晴儿的哭喊声,直到夜空静寂了下来,晴儿的身影和她的哭声一起在朔风里飘逝。
你,准备好了吗?”
“我不要!”楚天爬起身再次冲了过来,“把晴儿还给我!”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竭尽所能、辛苦呵护照料晴儿,却没有察觉其实在生命中,晴儿早成为自己的一切。她是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她让自己有勇气等候新一天的黎明。
那个看起来傲慢绝情的白袍老者,真的是晴儿的外公,自己和晴儿还能有重逢的一天吗?
清晨冷冽的风将他单薄的衣衫吹得紧贴在身上,楚天越跑越快,一路奔回寄居的桥洞,颓然躺倒,眼睛空落落地望着上方出神。
“拿着,不要钱!”大嫂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淮阳口音,把馒头塞进楚天手里。“天冷,不吃东西咋成?”
小女孩倚靠在楚天怀里,幼小娇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怯生生地看着哥哥。
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开始痛恨自己,晴儿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无能。
“楚天,你再不来我要找你去!上回说好你两天就把钱送来,这都过去多少天了?”
【上】
有银子,就有尊严和地位。银子越多,尊严越多,地位越高。
楚天摇摇头,虽然身体饥寒交迫到极点,但他实在没心情吃东西。
他躺在积满白雪的青石条上望着夜空,眼中止不住地流泪。心里还存着一丝无望的期待,或许或许,那个老头,那像鬼魂一样来去无踪的老头,还会再次去而复返,把晴儿还给自己。
楚天一下子被触动情怀,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呜咽。
“不识好歹的小子。”白袍老者嘿了声,身形御风而起挟着晴儿飞过宽阔的河面。
楚天感到身上的压力稍微松了松,听妇人一口一个“贱种”“叫花子”地呼喝乱骂,积蓄的怒火终于爆发。
“啊——”秀才老婆突然似鬼嚎般将声音提到最高,刺人耳膜。
白袍老者微微一笑,抱起晴儿转过身来望向饿狼般盯着他的楚天。
楚天一个踉跄从桥顶翻滚到桥脚,头手脸上青红一片,一阵麻木之后,到处是锥心刺骨的疼。
“少罗嗦,他是你的圣人,不是我的圣人。”楚天把碎银丢向吴秀才怀里。
登时,血如泉涌。
楚天微微笑着也随后走进了小巷,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外。
他们躺倒在空无一人的河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冰凉的小雪花落在脸上。
【下】
一蓬淡淡的金红色光晕从木匣中散放出来,里面摆放着一只光华熠熠的玉筒,筒身上布满了用金色纹理绘制而成的龙章凤文,如彩云拱月围绕在一行红色篆书的四周。那篆书笔力飘逸古渺,楚天连猜带蒙,勉勉强强地认出来:“梵度金书——”
十二月的淮阳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够抵挡深秋的风。
楚天不由又惊又怒,疼惜地将小女孩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怀里,不住用手摩搓。
晴儿被鬼老头带走了,吴秀才家被烧了,那个坠落河中的年轻人估计是凶多吉少……他们的影子都不停地在楚天的眼前走马灯似的飘来晃去,让他的胸口发闷发堵,发酸乃至发狂。
从上次来探望晴儿到现在,已经隔了半个多月。楚天每次都入夜才来,不想让别人知道晴儿有一个每天在外面混的哥哥。
“可怜呐——”大嫂愣了愣,说道:“这么着,往后饿了只管来这儿吃包子,大嫂不收你的钱!”
“哥哥!”晴儿叫道,奔向楚天。
晴儿不回答,或者说她的回答很直白,张开樱桃小嘴恶狠狠地咬向他伸来的手。
楚天愤怒得浑身发抖,原以为吴秀才是读书人,晴儿在这里可以读书习字,不必在桥洞中和自己苦度寒暑,谁料想竟是白给秀才老婆当了粗使丫头。
他的身上慢慢有了热气,神智略微清醒了些,暗哑着嗓子道:“谢谢大嫂。”
“我要带她走。”白袍衣老者的手指向晴儿。
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转,便抓住了她的肩头。晴儿顿时动弹不得。
他无精打采地伸手摸去,手指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有棱有角,似是只木匣。
白袍老者冷哼了声,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楚天的身体猛然凭空抛飞。
忽然他停下脚步,前方小巷口的低矮砖墙下,卷缩着一个全身瑟缩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的小男孩。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缺口的瓷碗,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三个铜板。
“哥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见前院的动静,从伙房里奔了出来。
“小兄弟,早点回家吧。”楚天走近小乞丐,将一块碎银丢进他的瓷碗里,又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悄悄塞进对方黑乎乎的小手中。
“别说了,楚天把钱送来了。”吴秀才的神情有些尴尬。
“唿——”楚天刚冲到离白袍老者身后五米远的地方,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击中,身形再次飞了起来。
“老东西,放开我妹妹!”楚天爬起来,怒吼着举起匕首冲向老者。
楚天无由地害怕起来,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冷不冷?”楚天为晴儿掸去衣发上的雪片,将她的小手送到自己嘴边呵气取暖。
这是楚天学到的城市生存法则第一课。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吴先生家?”晴儿突然在他的怀里小声地问道。
吴秀才忙不迭接了,又听楚天说道:“过几天我要接走晴儿,她人呢?”
“你有钱了,不会是偷来的吧?”吴秀才怀疑地看着楚天,“圣人曰:‘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这家的男主人是个落第秀才,开了间私塾养家糊口,晴儿平日就寄宿在他的家里。
“是吴秀才家。”有人忽然在身后代替楚天回答道。
“慢慢吃,别噎着。”大嫂从锅里麻利地舀起半碗豆浆递给了楚天。
楚天正在失魂落魄之时,突然感受到人间久违的慈爱,忽然鼻子发酸眼泪又要掉下来,垂下头把馒头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声不吭地咀嚼起来。
像楚天和晴儿这样无依无靠的外来人,受到的欺凌和嘲笑总是最多。
“我就是来送钱的,够不够?”楚天拣出最大的那块碎银,大约有五六两重。
大嫂蹲下身,抹去楚天脸颊上的眼泪和泥污,柔声问道:“小兄弟,你爹妈呢?有啥为难的事,能不能跟我说说?兴许说出来了,心里会好过些。”
小乞丐眼睛发亮,一溜烟钻进巷子跑得没了影。
今晚他特地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用肥大的裤腿下摆遮住破烂不堪的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城里人一样体面光鲜。
“吴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他就绝望地意识到,即使奔过渡桥,自己也不可能追回晴儿。那道带走她的白色身影宛若一道倏忽往来的风,转瞬隐没在风雪深处。
一个身躯庞大的妇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屋檐下喝斥道。
这里面装的又是什么?楚天忍不住好奇,打开了木匣。
不知过了多久,楚天觉得后腰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搁着自己。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他痛恨这对自己冷酷无情的世界,他痛恨那些强加给自己的痛苦,可要怎样才能摆脱它们的纠缠。
“洗衣服,洗谁的衣服?”楚天愣了愣,问小女孩儿。
楚天尽量挺直身体行走在雪中,眼睛一直在仔细留神周围的动静。他已经养成了这样警醒的习惯,时刻像刺猬一样武装自己,同时还要拥有狼一样的敏锐嗅觉。繁华城市虽然很美好,但并非对每个人都如此。
“你的根骨不错,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徒孙。”
糕点摊的老板是位大嫂。她瞧着和-图-书衣衫褴褛、脸色青白的楚天在摊位前游移不去,一言不发地从蒸笼里拿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递了过去。
楚天拉着晴儿夺门而逃,沿着深幽无人的小巷拼命奔跑。空寂寒冷的雪夜里,他们漫无目的地狂奔,滑倒一次爬起一次,直到双双筋疲力尽。
楚天失魂落魄地沿着河堤游荡。大雪不知何时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不见阳光。河边渐渐有了人声,淮阳城开始从睡梦中苏醒。
“不,我不要你,我不认识你!”晴儿大哭,“放开我,我要哥哥……”
吴秀才追在楚天的身后,偷偷用牙齿咬了咬碎银,诧异道:“你要带她去哪儿?”
楚天猛一哆嗦,突然站起身拔腿就跑。
“吴先生!”他用手敲了敲黑漆剥落的宅院大门。
“滚开!”楚天被彻底激怒了,把晴儿拉到身后,猛一头撞在秀才老婆的肚子上。
吴秀才的三魂七魄差不多已吓丢了一多半,不用任何警告,六神无主地呆立在原地哆嗦着嘴唇讲不出话来。
“你妈妈不在了,你还记得她吗?我找了你很久。”白袍老者接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
白袍老者没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儿的侧脸。
莫非这是昨天那年轻人遗落的东西?
“唿——”他的眼前登时金光闪动,光怪陆离的景象伴随着无数玄妙的文字与影像扑面而来,仿佛霎那之间开启了一片崭新天地——
楚天饿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不由自主在一家糕点摊前放慢了沉重的步履。
“哥哥,哥哥!”晴儿在白袍老者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却显得越来越远。
“我爹娘都没了……”楚天道。
楚天不自觉地接过来喝了口,一股又暖又甜的热流顺着喉咙流入空瘪的肠胃。
大嫂甩头一笑,“谢个啥呀,谁人没有个落难的时候?”
但从今往后事情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楚天这样想着,摸了摸怀中的银子。
“小贱货,快回去洗衣服。什么哥哥弟弟的,不把活干完,晚上不准睡觉!”
楚天握起小女孩儿冰凉的小手,借助厢房里透出的光亮仔细打量。娇嫩的小手上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触目惊心地纵横交错。
可是骤然之间,存在已经没有意义,明日的黎明再也无需憧憬,生活中仅有的快乐,就这样被人无情地剥夺。
“我是你外公,你妈妈是我惟一的女儿。”白衣老者对晴儿说。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瞧瞧,这两个小贱种有多贱!”秀才老婆和楚天一同滚倒。
于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这样在雪夜里,任由自己被白雪掩埋,任由自己泪雨滂沱,任由自己声嘶力竭,在天与地之间痛哭自己被无情夺走至亲至爱的人。可是天地无声,除了身旁这条汩汩奔流的大河见证他的悲哀,又会有谁会分给这个无助少年一份爱?
“我们走!”楚天双眼快喷出火来,一种把那庞大的身躯撕成碎片的冲动在胸中翻滚澎湃。
楚天感觉到胸口有千万道炽烈的岩浆在翻滚、脑子里有狼一样的声音在嗥叫,所有的愤怒无法也不愿再控制,热血如同火山爆发不可抑制地在血管中涌动开来。
他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秀才老婆,一骨碌爬起身向吴秀才挥舞手中的匕首,大叫道:“别过来!”
“我也要这样陪着哥哥的——”晴儿幸福地笑起来,仰起头亲了亲楚天的脸颊。
看到秀才老婆扭曲痛楚显得古怪的面孔,而自己手上正握着那柄凶器,楚天不禁有些发慌。
“这得有四五两吧,太多了。我可不能收,做人呐得厚道!再说,你小小的年纪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大嫂吃了惊,把钱推回给楚天。
河堤边一排光秃秃的杨树底下,摆出了几家早点摊。诱人的香味混合着刺鼻的煤烟味飘荡在干冷的空气里,为这座城市带来第一缕生机。
楚天被压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脸上手臂上全是被抓破的血痕。混乱中,他一口咬住对方肥嘟嘟的脖颈。
楚天恍惚的神智为之一省,才发现自己手里紧握一柄匕首,幽碧如水的刀锋深深扎进秀才老婆的屁股上。
“啊——”他猛然放声大哭,泪水犹如开闸的洪水尽情地倾泄。
天亮了。
“从这刻开始,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将不同。
“啊哈,果然是两个叫花子!”秀才老婆手叉蛮腰,“插几根彩毛就想冒充凤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晴儿,晴儿——”楚天不会游泳,他疯了样地奔向最近的渡桥。
她的小脸苍白,身上穿了好几件单衣裳,却像只欢快的小鸟飞过雪夜扑入楚天的怀里。
“夫人,夫人,别打了,让街坊看见成何体统?”吴秀才想拉又不敢,急得直跺脚。
楚天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
雪仍在下,却有一种温暖在寒夜里悄悄洋溢开来。
入夜后雪渐渐下得小了,但风势还是那么的大。淮阳城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仿佛提前陷入了沉睡中。
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双脚踩在上面“吱吱”作响,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咦,这玩意儿是打哪儿来的?”楚天惊疑地从身下抽出木匣来,见它长不到一尺,宽不过两寸,拿在手里晃了晃,里头发出“咚咚”闷响。